耶耶不理

【通臂猿猴×万妖女王】云胡不廖(19)


她也不知,自地府回来多少日了。

只知,只看得,莲花灯上的金箔在幽暗的烛火下依旧绚烂夺目。

她施动妖法,捻了白净的灯芯一阵,手指移开时一朵灿艳的火苗便跃然而出。

她抬起头,望着站在神殿中的一众妖魔,想要张口再最后嘱咐上几句。但无奈她如今喉中艰涩,又只好作罢。

左不过是一些万望珍重的话,这些话自她口中说出,好似从未应验过。她这样劝慰着自己,但却并没有好受一些。

她自那方美人榻上站起身时,泛着凉意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掠过榻上的毛毯,留下一道浅痕。

这便是印证着,她曾来过这世间了罢。

习惯性地提起裙摆,但触碰到那身粗布衣裳时,她才恍然想起,她已不是女王,已再衬不起那样华贵的衣裳,已再无需提起那沉重绵长的衣衫。

她讪笑着,一步步走下那曾通往权贵的阶梯。

微弱的步调轻缓缓地游离在神殿内,沉沉地落在十方妖魔的心底。妖邪簇拥在神殿之中,看着昔日他们尊奉的人不着粉黛,不绾云鬓,却依旧是美艳动人的。

他们总是在想,他们的女王这般温柔美丽,那个人为何又不愿多看她一眼呢?

稚嫩的呜咽打断了他们悄无声息的叹息,那只一直侍奉在女王身侧,年岁还尚小的小狐妖扑到她的身前,拽过她的袖口。小狐妖此刻眼眸含混,只是轻轻地动了动沾了白玉泪珠的睫毛,清澈的泪便滴滴垂落,撒在另一只手托着的莲花灯的灯芯上,扑灭了那微弱的火花。

她看着面前这个刚刚长到自己腰间的小狐妖,忍不住勾出一抹温柔的笑,腾出被莲花灯暖得温热的手,抹去他面上的泪痕。

这只小狐妖还是她许多年前从一只猎户手中买下来的,若是换算为人的年纪,也只是个小孩子,哭着笑着时,娇嫩的脸上还会隐隐现出玉白的毛发。

她爱怜地握下扒在自己身上的狐爪,不再回头。



那日是鲜少凉爽的天气,细雨微风,花浓草郁,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峰上萦绕着层叠水汽,与烟霭交融。

其实,万妖国并非如仙佛料想的那般不堪。这里风景秀丽,山光旖旎,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颜色。

可惜,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世外桃源,曾经留不住他,现今,也留不住她。

她汇聚周身的妖法,罩在手中那盏小小的莲花灯上,隔绝风雨的侵袭。

刺骨的冷雨淋过她的发,划过她的面颊,浸湿着她的衣裳,贴上她的肌肤,带着春日的寒气直直逼进她的髓骨。

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又小心地护好莲花灯,虔诚地跪下。

“女王,回去吧。”

白骨夫人心有不忍,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肩,看着她扬起平静的面色,那双原本娇媚的眼睛此刻却犹如幽深的枯井,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也轻易便能望至尽头。

她笑着拂下白骨夫人的手,执拗地低下头,在湿泞的地上叩下一声沉闷的声响。

白骨夫人要年长她不知多少岁。一千年来,她侍奉在她的身侧,待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她新婚之时,白骨夫人曾亲自为她梳妆,牵着她走过红毯,引她跨过火盆,再将她交付给老妖王。


她一路虔敬,三步一叩首,从万妖王宫直至大雷音寺。

身后的万妖静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从万妖王宫直至大雷音寺。


她听得,身后隐隐传来啜泣的声音。那轻声叹息与抽噎声中,她分辨得出,蜘蛛精也在为她落泪。

终于,那染着半边天的血色残阳消失在不远的天际,随着她悄然黯淡下的眼神,隧深升起一抹光亮。

她记得,在她初登王位时,蜘蛛精是一众妖将中最不安分的。蜘蛛精在修习妖法上极具天赋,可她也不止一次将蜘蛛精打下神殿,在蜘蛛精奄奄一息之时,她又将她救起,却也未曾得她一句服气。


可是如今,他们为何要陪着她如此辛苦呢?


她失了修为,重伤难愈,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中,她早已配不得万妖女王这般风光的名号。



梅染的裙摆上糊上层层泥泞,阴湿又污秽。她站起身时,看着那大片的污痕,兀然失神,不知所措。

灵山已近在眼前,她已没有办法再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她要如何去见他呢?这般狼狈的模样,他又怎会喜欢?

可转念一想,他本已超脱世外,心中早就没有她了,她又为何这样自作多情,如此在意。

她眨了眨清明的眼,雨滴挂过前额的血珠,顺着她的面颊落在随风扬起的衣裙上,在粗粝的纹路上晕染开来,仿佛是绽放在她身上的一朵血花,竟也是分外美丽的。

她向前走了两步,忽而被遮上了眼。冰冷的手心贴在她慌乱阖紧的双眼上,为她施展法术褪去她身上的脏污,在将要移开时,又悄无声息地抹去她额头上的伤口与血水。

她看着挡在她身前的无名仙君,他略微侧转过头,好似想要回应她无声的感谢,但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一份苛责,他终究是不忍说出口。

灵山,就在脚下。

他要给她最后的体面,去见她的大将军。


她笑了笑,任由他牵引着,踏上那圣洁的白玉阶梯,在紧闭的殿门前,放下燃得正旺盛的莲花灯,弯下酸痛的双膝,在阻拦她的僧人面前,静静跪下。

她不远万里,虔诚皈依。

奉旨守在佛殿前看守的僧人面露难色,那怜惜着世人的慈悲心肠不似佛殿内已超脱世俗的圣佛,不由得颤动起来。

跟在她身后的精怪们愤懑不平,捉过她手中的莲花灯重重摔下。烛芯燃在台阶上,在温润的玉石上晕染一片,悄然消逝。

她突然痴笑起来,抬眼望向那道紧闭的殿门。

佛殿内的袅袅梵音戛然而止,万籁寂静中,唯剩一道空灵,越过重重殿门,穿过稠密仙云,响在他的耳畔。




她睁开眼时,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泪沿着晕红的痕迹,落在身下柔软的皮毛上。

舒坦地窝在她身旁的尾巴忽地高高翘起,在她的耳侧摇晃了一阵,擦过她的面颊,带下她落在自己身上的泪水。

软绵的狼尾轻飘飘地掠过,引得万妖女王有些发痒。她抬手抹了抹被白狼蹭过的地方,又不动声色地擦过湿漉漉的眼尾。

她转头去看,白狼正惬意地趴在她的身后,侧转过头搭在她的身旁,将她整个身子圈在他的庇护中。他好似睡得正熟,鼻息舒缓,雪银色的睫毛微微颤动,倒是让她轻易就破除了他的心思。

她抚上白狼的发顶,纤软的手指穿过杂乱的狼毛,熟稔地揉弄,惹得他满足地谓叹,一如她往日做的那般。

白狼忍不住慢慢挪动着毛茸茸的脑瓜又靠近了些,任由万妖女王摆弄着自己身上的毛发,搂过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软绵的身上。

万妖女王还记得,她初登王位时,这只小狼妖还是只能窝在她怀中那般大小。那时,他的妖法远不如此时高深,在宗族中受尽了欺负,好在她同药仙愿意将他养在身边。她喜欢将他洗得干干净净,再又为他修剪毛发,然后倚着他柔软的身躯,摸过他欢快摇动的尾巴,就这样沉入梦乡。

那时,她不曾有什么牵挂,不曾怅然若失。哪怕在梦中才得以与她的将军相见,她也怀有一份安然自若的坦荡。

她又忆起,在她跪坐在大雷音寺外,受尽凌辱时,她的小白狼便护在她的身前。

他一向是温顺的,那是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尽显乖张。

她无奈地笑了笑,抚摩着他绷紧的腰背,他便低顺地扭转过来,掩去桀骜的锋芒,为她留下一片寂静的温柔。

她曾经以为,那一切都是一场梦,是她对她的大将军寒心后的眷恋,是她憧憬后的忧虑。可是当她终日因着剖离内丹而几欲昏死过去时,当她期盼他能回到她的身边予她一份怜惜时,那般相似的锥心彻骨时时告诫她,那便是她的曾经。

她做过仙,亦做过妖,她看过世人趋炎附势,寡淡情谊。


一如她曾经劝诫过他,仙佛凡人,皆是无情。

在这世上,只有她昔日最厌恶的妖兽,在她落难之时不曾抛舍过她。


“……我到底要将你们怎么办才好。”





暮霞低垂,掩去白日里的春光无限。干瘪的野草折在脚下,交叠过绵柔的雪,发出烦闷的声响。

云端之下那个泛着飘渺妖云的破庙近在眼前,庙内的小妖对于里面的风光颇有兴趣,但奈何这是他们的大王指定了的人,他们不敢造次,只好搜查了一番俘虏身上的东西,然后将他绑在柱子上。

“大师兄,这是……”

在看到被捆绑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时,猪八戒脸上挂着的趋承的笑瞬间僵住,他惊愕地转头望向通臂猿猴,只见他并不以为意,瞥了他同沙悟净一眼,就走到被小妖们扔下的那摊物件。

通臂猿猴弯下腰,移开寥寥几根翰笔,拾起那本有些破旧的簿子,面露嫌恶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又摸上了封面上清峻的字。

姻缘簿。

他不由得想起在他午后离开时,她迷迷糊糊着搂抱住自己的模样。

他从未与她说起过,他总是觉得,她万分可爱。

通臂猿猴敛去面上的笑容,故意摆出一副不满又随意的样子翻着姻缘簿,纸页翻过时他又仔细地查看其中记载的名字,好不让旁人看出他有多在乎这一份结果。

只是世间缘分万千,红线错杂,恒河沙数,久而久之他也没了耐性,索性烦躁地合上姻缘簿丢在地上。

月老抬起头,瞪着眼恶狠狠地看向面前这只衣着华贵的猴子。

“大师兄。”

猪八戒胆怯地唤着,见着通臂猿猴颦蹙转头,肥厚软肉下的喉结震颤了一阵,他才找到了合适的话劝诫着通臂猿猴。

“大师兄,你答应了嫂子,要放了月老的……”

历经过千世情劫,猪八戒自诩不会再有人比自己更懂得情爱二字。这些日子,通臂猿猴鲜少对他们有温和的面容,可唯独待他口中的那个嫂子才会有一丝柔情。

哪怕那份爱意里满是挑衅的意味,他也能看出,这只疯猴子待那只蟒蛇精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意料之中,一向厌恶被管制的通臂猿猴并未恼怒。

他看着有些失了面色的猪八戒与沙悟净,笑着拍了拍他们二人的肩头,口吻和善,却也满是咄咄逼人的阴鸷。

“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只要你们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呢?”

闻言,沙悟净只是温驯地直捣头。他不善言辞,没有猪八戒那般玲珑心思能讨得面前这只疯猴子的欢心。如今他们的性命只在通臂猿猴的一念之间,他自然生不出悖驳的心思。

猪八戒见状,连连赔笑地顺从道:“大师兄说的是,我们哪里会用这种事惊扰嫂子呢。”

通臂猿猴眯起金灿的眸子,其中锐利的眼神难掩他对猪八戒等人的揶揄。

他感到好笑。

这般贪生怕死,又哪里像是清廉高尚的佛家子弟。

凭什么,他们只需走至灵山就可以立地成佛,可他积下十三世的功德还要被师傅训斥是心有挂碍。

想到此,他免不了阴沉下脸色,转身绕到月老的身侧,推开挡在身前的小妖,上下打量了一番,明知其身份却还是要故作试探地唤他一声。得到面前人不满的回答,他轻挑着浓眉,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问出了遮掩在他心头的那句话。

“我且问你,我与万妖女王,你究竟怎样安排?”

他紧盯着月老,半是威慑,半是认真,悄悄紧过一缕心思,隐隐有了一份期待。

他想,无论结果如何,怎样都好,他都会护她千世万世,许她永世安稳。

这是他亏欠她的,亦是他甘愿的补偿。

月老侧目凝视着通臂猿猴,那灿艳的睫羽下深掩着一片澎湃,藏匿着他在人世间见过太多的自持与缤繁。

之前,他总是蒙蒙地觉得面前这只猴子的眉宇有些许熟悉,直到被黄眉老祖在半路截下来时他才恍然记起,这只凶恶的猴子原是兜率天,弥勒佛座下的那只灵猴。

就是那只,因着嫉妒大圣爷,被除了仙籍,大闹地府,抢了擎天柱淹没了渤海之滨,又入了万妖国与那万妖女王纠缠不清的通臂猿猴。

月老扯着苍白的唇角忽地冷笑出声,凶恶的神情转眼便被一抹苍凉且轻蔑所替代。

他听到猪八戒与沙悟净焦躁地哄着自己的声音,他们劝他快些给个结果,如此便好。

结果?

那自是有的。



“万妖女王同你,不得善终。”



憎恶的声气如同一颗微小的碎石子被顽皮的孩童摔进耳鼓中,噗通响起,勾起的心绪似水波荡漾开来。消逝时,通臂猿猴只觉四方空明,阒寂无声。

他惘然无措地眨了眨眼,恍如刚被训斥过却又不知究竟做错了何事的小猴子般,乖巧地等待着老人下一番的呵斥。


可是,没有。


不得善终,就是这天道为小猴子诠释的最大的善意。




还没有等通臂猿猴回过神来,猪八戒就已经扑到月老的身上,口吻故作狠烈地申斥了他一顿,又安抚着通臂猿猴,承诺月老一定会更改姻缘簿上的结局。

“师兄,你看,就改为连生贵子,白头到老,好不好啊?”

猪八戒连忙解下系缚住月老双手的麻绳,将姻缘簿与翰笔塞到他的手中,暗暗与他递交眼色求他改写他们二人的结局。

可月老只是冷眼瞧着已然猩红了眼的通臂猿猴,狠毒地报复过,他又觉得这只猴子有些可怜,怜悯地吞下将要脱口的嘲弄,淡淡地开了口。

“你满意了吗?”

这一句,既是在问他同万妖国那个妖精的缠绵不休,也是在问他自甘堕落,弃仙为妖。




通臂猿猴回到客栈时,万妖女王正在后院里逗弄着从小洞中窜进来的一只小白狗。大抵是开了灵智的,她拾着菜叶喂在小白狗的嘴边时,还会偶尔轻言几句。

他站在门前,静悄悄地望着她。直至冷冽的风刮蹭着他的眼尾留下浅淡的印迹,他才迈开艰涩的步伐走到她的身旁。

在她投身进他的怀抱时,他轻轻地抱住她,不敢加深一丝力气,仿若此刻怀中的这份温软是他彼时那颗脆弱的心脏。

衣襟内传来闷闷的声响,听不得她掩饰的声音中包含多少柔情。

“将军,我好想你。”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这一夜,他睡得疲累。

金碧灿烂的虚幻中,他置身于一座辉煌的殿宇中。他坐在高高的须弥座上,望着跪在那尊者面前的女子。

遥遥相望,他不免惊疑,那般瘦弱的肩怎么能经受住斗战胜佛的棍棒呢?

他怕佛祖看见自己眼眶中的泪,急忙敛回目光,阖上眼帘。

他想,他们究竟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明明,她爱他入骨,他亦是不能忘怀。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一贯喜欢在睡得不安稳时搂紧身旁的女子,可是当他伸手摸向身旁时,落下的掌心只抚上了早已冷下的被褥。

临睡前她亲手燃在屋内的红烛已湮灭了几盏,烛火朦胧,恍若夕暮。

通臂猿猴抚摸着棉被上缝绣的一对比翼鸳鸯,突然回想起他与她争吵的那一日,在那一片仿若佛经中末日一般的黄昏下,他看着空荡的神殿,面对着她最喜欢倚着的那方美人榻,他的心莫名地涌动起奇异的悸动。

远离尘世许多年,他早已记不得那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好像便如同此时一般,酸心彻骨。



四更天的城镇格外地寂寥,入夜时的那片繁荣早已在尽兴中褪去,徒剩纵情后的萧疏与破败。

通臂猿猴寻着残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缕淡薄的妖气,走过幽深的长廊,行至后院。

今夜虽算不得满月,但也丰满圆润,又恰值丰雪,簌簌纷飞的尘雪破散满地,罩上一层柔和又明亮的月色,寂静闪烁,刺得通臂猿猴有些眩晕。

而今,万妖女王站在院中,荼白的衣裙上落下薄薄的一层雪。冷风鞭打过,卷着玉屑纷扬而起,带过点点星辰点缀在她的发间,化作清莹的雪水,慢慢消逝。

通臂猿猴倚在门廊,轻轻蹙眉,不知所以地望着她的背影。

淡薄的月色轻渺地挂在她的衣上,勾勒过她的身形,又毛躁地晕染开,让她渐渐融入这污浊的世俗。却又多出一份疏离。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酸楚。看着她只是站在几步之外,唾手可得,可又仿佛远在云端。

是他倾慕过,亦抓不住的圣洁。

这是,他的小雀仙。

这是他的万妖女王,是缠绕在小指的红线上另一端的女子。

这是他修行千年未曾斩断的缘分。

可是,终有一日,他却要弃她而去,用她的血泪去铸就他的金身。

他动作极轻地揽过她的腰肢。

他的脚步悄无声息,她未曾注意到身后贴来的人,慌乱地跌在他的怀中。只是霎时,她便稳住了怦乱的心,抚摸着他的面颊,又侧过头倚着他的脸庞。

“将军。”

万妖女王的声音清冷又温柔,轻悠悠地挤进通臂猿猴的心窝,被他的不安瞬间蚕食殆尽。

“这么晚了,怎么不休息?在外面做什么?”

“白日里我睡了很久了,现在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通臂猿猴情难自禁地收紧了怀中渐暖的身躯,隔着重重叠叠的衣物,万妖女王诧异地感受到他的体温畏缩地熨烫在她的肌肤上。

如同烈阳,是他此刻满怀爱意的心脏。

万妖女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无奈喉中艰涩,只是娇柔地发出一声模糊的声响,默默闭上眼睛,任由通臂猿猴热烈的呼吸起伏不定地铺散在她的耳侧,贪求又胆怯地在她的脖颈上勾起阵阵酥麻。

“……将军,你有心事。”

她知道,他一向是如此的。他难以排解时,便会这样静静地抱着她,好似这样就会从她的身上获得些安慰。

他难以对她敞开心扉,可她待他却一向坦荡。


散着檀香的气息随着通臂猿猴的厮磨兀然一滞,他失意地挣脱下万妖女王的抚慰,轻柔地扳过她的身子,对上那抹盈盈的秋水,他敛起眼帘撇开视线,口中呢喃着否认。

他撕下的那张姻缘簿此刻还夹在他的衣间,月老诡谲的咒骂犹在耳畔。

原来,这跌跌撞撞的尘世,只是他成佛前的最后一道考验。这是孙悟空的取经之路,同样也是他的取经之路。

他不免有些动心。在那张轻飘飘的纸上,他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样轻易唾手可得的未来,那样他毫不费力就可以窥探到的未来。

不久之后,他便可以舍弃这副妖身,回归佛门,修成正果。

他一直是不愿意做妖的,哪怕他决心与这天意斗一斗,可总归是太累了。


他抚摸着她的面颊,宽大的手掌蹭过她的半边脸,落在他视线中的女子更加娇小。

如同她的心,只能装得下他一人。


“你也有心事,是不是?”通臂猿猴扯出一抹笑,温柔地抹了抹她略带凉意的鼻尖。

万妖女王微微侧首,蹭上他温湿的掌心。

“将军,我想要亲亲你。”

通臂猿猴略微诧异,看着万妖女王不染一丝绯红的面颊,他半响才想明白她的意思。他笑着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握过她的手攀过自己的肩头,压低自己的身子直直地逼近愈发燥热的脸。

圈在通臂猿猴脖后的一双手臂微颤着迎合收紧,勾着他吮吸上那方唇畔,吐露着温软勾描着万妖女王的唇纹。

微凉的泪自她的眼尾悄然落下,沾染在他攀附上来的手心上。

唇齿相离,缠绵着丝缕甜蜜。

通臂猿猴紧贴着万妖女王的额头,他清楚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因情动而湿濡的眼,因痛心而晕染的红,他急切地将她抱进怀里,在她的衣襟上蹭下点滴热泪。

“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个人要怎么活?”

一片混沌的虚无中,他得以想象,他身披华丽的袈裟,满面慈悲,劝诫她放下屠刀,舍下执念。


可是,他曾说过,他不再信命了。



通臂猿猴没有听到万妖女王的答案,只是听得她在自己的怀中哽咽,然后在晨光熹微之时,她悄悄探头,眷恋地吻在他的颔骨上。

他们之间鲜少有两相疏离的时候,因为她总会装作忘记,他也就默契地不再提起。

通臂猿猴不知道那夜万妖女王毫无征兆地落泪是否是因为她已知道了月老的安排。

他只是祈愿她不知道,祈愿他还有更多的时间。




西去的路途太过顺利,他们一行人马走走停停,游山览水,好在没有耽搁时日,除岁日时刚好走到了落脚的城镇。

远远地目送着黄眉老祖领着唐三藏等人与一众伪装了人形的小妖进了城,通臂猿猴弯下身子倚靠着坐在自己身前的佳人。

“我累了,你来牵马吧。”

话虽如此,但通臂猿猴还是握住了牵引着缰绳的万妖女王的手,又腾出一只手搂紧了她的腰护好她,轻轻发力,身下的马匹便迈着慢腾腾的步伐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许是冬日的缘故,这些日子万妖女王总是懒懒的样子。通臂猿猴没有办法,只好提出要教她骑马哄她开心一些。马是前些天路过一个马市,他精心为她挑的性子最为和顺的。学了几日,万妖女王依旧掌握不住要领,至今也不敢在马背上离了通臂猿猴。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过是大王未来的王后在与他撒娇罢了。


因为是除岁日,所以整座城镇都洋溢着热闹的氛围。这算是一座大城,街头的表演繁杂且精彩。

通臂猿猴扶着万妖女王下了马,然后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攥过万妖女王的手。他沿着黄眉老祖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转过去看落了自己两步的万妖女王。

奶乳般细腻的面颊上隐隐可以瞧见一抹淡淡的粉红,他瞧出她面有倦色,可却甜蜜地笑着。

“在想什么,笑得什么开心?”

万妖女王挽住通臂猿猴微微抬起的手臂,对上他宠溺的眼神,她踮起脚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在想将军。”

“傻气。”

通臂猿猴被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柔柔地挠进心窝,心下兀地乱作一团。他笑得真心,可是渐渐的,他又感到心头发紧,酸涩得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的小雀仙总是将情谊放得太重,可于他来说,却并非如此。

如果真的到了要抉择的地步,他真的会舍下她吗?

“丝丝。”

在将要踏入客栈时,他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万妖女王在他的身旁静静停下,抬头仰望,眸底是不住的担忧。

这一小段路,她听得到他的叹息。她看得他的面色渐渐冷下,直至现在,他看向她的眼中,是一片汹涌澎湃的深邃。

那是,自他初到万妖国时,最常流露出的神情。

不甘心,不服输,却又不得不妥协;想要逃避,想要离开,却又舍不下悄悄在他心下扎根的温柔。

将军,你厌倦了,是不是?

万妖女王歪过头来勾出一抹纯粹的笑,她看到她的将军翕张的唇,娇艳的唇脂下掩藏的唇齿触感极佳。

这方唇,这双手,这具身体,都遍布了她的痕迹。

在这世上,她一向是霸道惯了的。三界五行,她喜欢的,都会有人为她得到。

唯独这颗心,她拿不来,别人也抢不走。尽管束缚在身边,他却永远都属于佛门,属于他自己。

不似她,那颗心,从来都是他的。

“傻瓜,不要总是想着我,也要多想想自己呀。”

可是,哪怕是断骨抽筋,剥皮剜心,他都是她的所有呀。



晚饭时,万妖女王没有胃口,本来想要钻进被褥里休息了,却又被通臂猿猴拦了下来。

这几日,她一贯如此的,食不知味,还养了贪睡的毛病。自她失了修为后,好像就一直是这样了。她此时连刚刚化为人形的蛇妖都尚且不如,蛇原始的脾性嚣张地坦露出来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今夜这顿是团圆饭,等下你一定要与我吃的。”

通臂猿猴放软了口吻,万妖女王便顺从地任由他引着自己坐到了方桌旁,趁着饭菜还未上桌时,端起一杯暖烘烘的梅汤压下翻腾的恶心感。

她在他面前,一直是毫无遮掩的。因而毫不费力地,通臂猿猴便发现了笼络万妖女王的手段。

强硬,抑或是弱势。

前者会让她害怕,后者则会让她心疼。无论怎样都会使她屈服,因而在她面前轻言软语几句倒是无妨。

“丝丝,我有事同你说。”

坐在她身旁沉吟片刻,通臂猿猴突兀地开了口,尽量放轻了声音,但却还是夹杂着不轻不重的肃然,听得人心颤。

万妖女王转过头去瞧,在屋内明亮的灯火下,通臂猿猴刚毅的面容上棱角柔和得让她心醉。她看见他的眸底跃动着一簇烛火,将她的身影吞噬殆尽,不复存在。

“你说……”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天夜深,他一遍遍地亲吻她,用着刚醒来时沙哑的声音问着她,若是他不在了,她要如何活下去。


若是他不在她的身边了,她要如何活下去?

那自是,为他而活。


通臂猿猴将要启唇,柔弱无骨的身躯便挤进了他的怀里。他顺势将她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脊背,又紧紧箍住她的腰身,似是霸道似是惧怕地不肯歇下一丝力气。

“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关于我们的事。”通臂猿猴听着趴在自己肩头的女子软软地应着声,继续说下去,“西去的路途还很遥远,我们回万妖国去吧。”

闻言,万妖女王有些诧异,她撑着通臂猿猴的胸膛,手心下的鲜活猛烈地跳动,与她的心绪相互交缠,寂静的房间里,她已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万妖国?……回万妖国去做什么?”

“回去成亲。”

与你成亲,与我为妻。

一千年,他终于将要实现自己的诺言。

通臂猿猴扯出一丝笑容,压着万妖女王身后的沟壑,好让她更贴近自己。更贴近那个,并没有因为信守诺言而觉得轻松释然的地方。

万妖女王拂拭着通臂猿猴的唇角,他笑得沉重又勉强,落入她的眼中,看得她既感动,又心疼。

“将军,等你取了西经回来,再说这件事。”心口的钝痛牵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她忍住心中的痛楚,尽力给她的将军一个柔媚的笑。

可惜,她再也等不到了。

在他将要回到万妖国的那个日子,在她亲手布置过红绸的神殿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抚摸过他的眉眼,就如同黄眉老祖带他回来的那一夜,她守在他的床边,却永远都守不住他向往红尘外的心。

“不了,等取经回来,要耽搁很多年……”通臂猿猴不由得慢慢松下万妖女王的身子,声音微弱,他又有些犹豫。

取经回来,要耽搁很多年。

这个很多年,他可能会死在孙悟空的棍棒下,可能会跳脱红尘做他的逍遥罗汉。

这个很多年,她可能会为别人披上艳丽的嫁衣,可能会堕入尘世无尽的深渊,永世沉沦。

“我们后日就启程回去,明日我就派遣一些小妖回去,打点我们的婚房。”

万妖女王待他情真意切,执念至深,他辜负不得,亦舍不得辜负。

只要回了万妖国,结下姻缘,月老笔下的不得善终便会不攻自破。到那时,他们两人便会如她所说,双宿双栖。

可是,这样真的就行了吗?

他真的甘愿,放下成佛的机会,与她厮守在万妖国吗?


“将军,你真的愿意吗?”

通臂猿猴缓缓抬起头,逆着烛火的光,昏黑的孤影下,他看不真切她的神情,可唯独那一双满盛悲戚的眼眸,烙印在他的心底,异常清晰。

“将军,你害怕吗?”

万妖女王的声音如同一条滑腻的水蛇,沿着通臂猿猴混乱的思绪渐渐蔓上他的心房,攀涌着他刺痛的心,紧紧缠绕着那块几欲破碎的血肉。

“你知道了。”通臂猿猴低沉地喘息。仿若被毫不留情地窥探过,极力想要逃离。

“将军,你害怕月老的话吗?你害怕与我没有善终,害怕会与我分离吗?”万妖女王轻蹙眉头,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直以来她深深掩藏的委屈与失望便要倾巢而出。

一千年,她爱他真切,梦萦魂牵。她望风怀想,念念不忘。

可当她以为,她真的得以走进他半敞的心扉,他留给她的只是深深的仇恨,是那须弥座上的圣洁,是陪侍在佛祖身侧的虔诚。

她得见他身披金红的袈裟,柔声劝诫她放下屠刀,洗清罪孽。

她得见他走进她修行的那座佛殿,颦蹙着问她,既已诚心修炼,又为何离不出妖道。

“无论如何,我承诺会娶你。”

通臂猿猴指尖微颤,颤抖着抓过万妖女王的手,将她放下。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好烦躁地站起身,想回卧房去寻一个清净。

他不想再与她说起这件事,她的眼神清明且透彻,惹得他阵阵心悸。

“所以,将军是害怕,还不清我的恩情,博得一个凉薄的名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近乎怒吼的声音振聋发聩,只是刹那间,通臂猿猴便红了眼眶,猛然转回头忿恨地瞪着万妖女王。他看到她的身子微微打了个颤,可却仿佛是挑衅一般,面不改色地迎着他的目光,让他顿感不安,更加心虚,只能佯装狠厉。

他气她一点也不懂自己,可又气她太过了解自己。

通臂猿猴看着这张曾与他朝夕相处的面容,他不知为何,从前看她只是觉得温柔,而今看她却发觉她太过执拗。

执拗到,明知他已心生不快,却还是不肯退让一步。

为什么呢?曾经,她不是最会迁就他了吗?

这一次,为什么不能再让一让他呢?

起码,不要将他剖析得这般清楚。

起码,不要看清他这副光鲜的皮囊下深深掩藏的摇摆不定。

“你呢?你不是一直在盼着这一天?从一千年前起,从我寿元终尽起,从我得道成仙起,到我堕仙为妖时,你终于等到机会了,是不是?”

冰冷又剜心的话已经说出了口,通臂猿猴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如同昔日他将孙悟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一般,他将她待自己的情谊恶狠狠地贬下,两情相悦被他冲动地曲解为了处心积虑,一厢情愿。

可是,他并没有看不起她的情谊。

他只是,太过害怕了。

他害怕月老一语成谶。

他害怕,他真的厌倦了同她在一起的这段日子。

他害怕,也许他还是想要回去佛门,想要修仙成佛。

他害怕,那不得善终,仅仅只是她的不得善终。

未曾预料的话语毫不留情地戳进她的心里,让她头晕目眩,无法招架。

万妖女王有些虚脱地撑在桌前,面色惨白,泪眼朦胧得几欲落下泪来。

那一夜,在佛殿内,在他的面前,她平白生出的那种心碎欲死的感觉,连同着她对他的眷恋与柔情一直萦绕在她的心间。这么多天,她尝试着对它视而不见,仿佛如此,她便还可以坦然面对她的大将军,坦然面对他曾经抑或是未来带给她的伤害。

也许,是她忘记了,是她犯了糊涂。

横梗在他们之间,从来不是什么仙妖殊途。

只是,他的不情愿。

“是啊。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过于偏爱的铜铨终于在此刻轰然破碎,在她的心下留了一地的残缺。

她眼眶含泪,氤氲的眸底正映着他的慌乱与不知所措,她看着他翕动着嘴唇,可随着她向后逃离了一步,他紧抿红唇,皱起眉头,将脸偏向一旁,不愿再看她一眼。

万妖女王突然笑了起来,释怀却又苍凉。


她曾爱得坦荡,爱得热烈,却不曾奢望他能如自己这般,全心全意地小心呵护着一个人。

他们之间,终究还是如唐三藏所说,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也正如伏虎罗汉所说,不过是虚空。



可若一切真的只是一场空。

那么,她又算什么呢?



“对不起,将军。”


“若是我一早知道,我们会如此,我情愿从未将你带回万妖国。”



“情愿,这一世,从未遇见过你。”





哎,感觉这一章我写了好多通通和女王的情感变化。

对于女王来说,她真的没有奢求很多,在通通还在万妖国时,她只想着可以陪伴他;在通通成了伏虎罗汉后,她还是只想着,哪怕远远看他一眼就好。我一直在想,女王究竟会因为什么而放弃通通嘞?大概就是,如果她明确地感受到了,通通不需要她,甚至觉得自己于他来说是一种拖累时,她大概就会放下通通了。

可我觉得让女王放下通通还不够,放下并不等于不爱了,放下只是隐藏,可是不爱了就是真正地消失了。我又在想究竟怎么样女王会不爱通通了呢?女王心中有两项最重要的东西,通通和万妖国。原本在女王心中,万妖国远远比不得通通,可是当她真真切切地找回前世的感情时,她看得见她的小妖们为了她可以放弃一切,就如同她为了她的将军可以放弃一切一样,她大抵就会有所动摇了。她会开始去想她的万妖国,她有时会权衡万妖国和她的将军在心中的分量,当然所有的时候都是通通占据更重要的一方啦。可是当女王发觉,她所有的付出在通通的眼里都是一场笑话时,在她只想要远远看他一眼他都会觉得脏时,她就会清醒过来,想起在前世,在她最后见过伏虎罗汉后的那一百年里,她后悔过,悔恨过,心灰意冷,百念俱灰。

当然在天平的另一端可以不是万妖国,可在她一直过分偏爱的那一端,却一定要是她的大将军。

至于通通,他对待他同女王的感情一直是不成熟的。他希望女王可以迁就他,当然他偶尔也可以为她弯一弯腰。可在通通的心中,他对女王的这份温柔大多不源于爱,只是为了回报女王的恩情。所以也正如这章里女王问通通,你真的是因为爱才愿意娶我吗?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不是因为不想辜负我才给了我承诺吗?对于通通来说,起码现在的他就是这样想的吧,他爱过那只小雀仙,可也更爱自己。他喜欢在万妖国时可以呼风唤雨的威风,但却更向往成佛。所以当他看到姻缘簿上的内容时他犹豫且不知所措。一半是因为这样的结局确实对不起女王,一半是因为他本可以成仙成佛的。他将功名看得过重,重过女王,又不能抛下女王,落下一个凉薄的名声;可他同样爱过小雀仙,他不想予她一个不得善终的结局,想要早点回到万妖国与她成婚,又有些不甘心。他看不清自己的心,可他的心轻易地就被女王看透了,虽然只看透了一半。被戳穿了心事,不再被温柔地迁就,通通很心虚,疾言厉色地吼住女王,大概有点色厉内荏的意思吧。

对于通通来说,如果不真的失去一次女王,他就不会真的认清他对女王的感情,比如说前世他真的体会过了女王死去时的心碎,而这一次他要体验的是比死亡更深重的惩罚,那个一直迁就他,无条件爱着他的女王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

个人认为,女王不爱了,对于被尘世抛弃的通通,真的是最沉重的惩罚了


接下来可能是通通的漫漫追妻路了叭

啊,忘记了还有小通通h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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